我又回到了那片被不定型的、灰暗的雾气所组成的墙壁环绕的空间。
一片不可知的战域。我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但我知道接下来我会见到什么。不论出现什么，我都有足够的把握，我握着自己信得过的那把冲锋枪。
机械外骨骼运行时发出的微弱活塞声在这无比寂静的空间里响起。除了我，还有另一个人。
我知道那是谁。
“是你救了我吗？UMP45。”
没有应声。那个长着与我相同面孔的少女，站在我的对面，她的身体一半被如同墙壁一般的雾气包裹起来。仿佛是我在这个世界里的倒影。
一面镜子，映照着我，或者她。
“那个掩护404小队为第一任务的指令，是你发出的吧。我知道……你还会回来的。”
那个UMP45——我也不能确定她究竟是UMP45，还是就是我本人——动了动，没有答话。雾气没有消失。蓝色的，绿色的光线，纠缠着从雾气中透出，勾勒着我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的诡异而妖艳的图案。
就在我开始质疑，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的时候，她说话了。是细小的声音，如同一个穿越了漫长时光返回现在的幽灵。
“铁血。”
这两个字，从那个我——那个UMP45的口中发出。
“它们……是铁血。”
“你在说什么？谁是铁血？”
“看好了……铁血就在那里。就在你身边。看啊。”
我的身边？
我的身边什么都没有。
仿佛是对我的疑惑感到不满，那个UMP45——抑或是镜子里的我自己，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
“铁血就在那里啊！你看不见吗！”
很突然地，我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战场上。
手上握着自己的UMP45冲锋枪。穿着便于在城市中灵活行动的作战服。在我的视野前方，格里芬的战术人形正在与铁血的武装交火。
身边站着熟悉的身影。是HK416。
外面是城市郊区充斥着尘埃的土黄色天空。我盯着地板看了好一会儿。这里不是我熟悉的驻地，也不是S13区或者其他我执行过任务的地方。但是，我可以确定自己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虽然熟悉，但却有一种微妙的陌生感。
是的，自己在执行早就定下的、三指挥部对铁血进行合围的大作战的过程中。有一支格里芬的队伍需要我来指挥。这些事情，是我在刚才才意识到的。
“你刚刚听到了什么声音吗？”HK416突然问我。“在你的脑海里。”
我摇了摇头。但她从我的眼神里应该看出了一点不寻常吧，眼睛是不会说谎的。我不知道HK416能猜到哪一层——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是幻觉吧。压力有些太大了。”
我条件反射地握住冲锋枪的握把，右手大拇指划开了保险。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快醒来，快醒来，快醒来。梦里那个UMP45的声音似乎在这么催促着我。“铁血就在你身边啊，你看不见吗？”
铁血就在我身边。它们正在向我和HK416袭来。我只能确认这一点。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被它们杀死也说不定。
是的，它们在接近。现在的距离，虽然要伤害到我和HK416还有些勉强，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我觉醒了。但是，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在我身上，在UMP45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必须想起那段记忆——那段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过去，真假难辨，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一般的记忆。必须要把这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记忆与幻想以及梦区分开来。现实必须要与过去相连。必须将失去了时间感与现实感的记忆碎片，像拼图游戏般重新拼接起来。
但这种努力也许并不像组装拼图一样需要思考和时间。在现实的海洋里加入觉醒后的意识，瞬间就凝结成了那个叫做自己的存在，就是这样的感觉。让徘徊于暧昧的梦想空间并逐渐稀薄而趋于消失的自己再次凝结起来的核心就是在不可知战域里的那句呼唤——醒来吧。
于是，我醒来了。
“和几年前你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感觉一样吗？”
HK416说道。
不，和那时不完全一样。过去那段半清醒状态下的记忆没有出差错，那是真实的。所以，自己现在正在被正确地凝聚起来，逐渐成型。在确认那是完全的、真实的自己的时候，我听见了那个声音。
“喂，HK416。你不可能知道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的。”
“长官……不，UMP45。你还是你吧。”
“那当然。你以为我是谁？你还没睡醒吗？”
“没睡醒的是你。终于清醒了吗？真是——”
“快闭嘴。敌人能听得见。”
在HK416的引导下，格里芬的小队分成四队，一队五人呈突入阵型向前推进，携带有能够抵抗简易爆炸装置的空气盾的战术人形冲在最前面。随后两人为一组攻击，另外两人在周围负责监视与防护。
攻击和守备并没有特意指定，见机行事。重要的是使敌人分散，必须三对一的进行攻击。这个条件不能成立时——比如说有两台铁血的战斗单位从后方接近的场合——立刻停止攻击，进入守备状态，这期间会有其他伙伴的梯队对其进行猛烈攻击。
这样的接近战没有悠闲看个人终端上生体检测程序的空闲。自己的眼睛、从指挥者那里发来的情报，除此之外没有能依赖的东西。保持自身有利的势态通常是靠瞬间的判断。感觉不灵敏的人是不能担任战场上的战士的。
“Saiga12小队，FNC小队，准备上了。”
告知友军每条路线上的情况。G&K方面，现在正处于绝对的有利地位，几乎占领了街道里所有的制高点。每栋楼里都有狙击手。与G&K不同，对于大多数非自律性的铁血单位来说，一旦击破了铁血的机动单位中具备指挥权限模块的单位，剩下的作战单位便会自动停止运行。但这当中也有例外，被戏称为“紫菜头”的Reapper便是一种即使失去指挥，也能够自行作战的自律单位，就像TUGV一样。铁血早就将这样的自律机械部队派遣到各个据点。现在，是人类在学习铁血的作战模式了。
上方，由参与这次围剿作战的指挥部放出的无人机正在高速向战场袭来。根据对于战场观测的实时指令，无人机头机向右回旋。铁血搭载了机炮的“侦察兵”无人机立马升空拦截，尾随其后。在这场行动刚开始一个小时的时候，几个指挥部就投入了高达30架次的无人机。大部分都是准备一去不复还的老旧小型多轴，甚至投掷型的型号。有些是为了看看铁血的动静，有些就纯粹是为了招惹它们一下。这部分投入的无人机中，有一部分甚至根本就没有光学传感器。被称为“战术妖精”的改进型多轴也没有搭载实际上的武器，只是为了刺激敌人的反制，或者掩护地面上G&K的梯队对铁血的进攻。这些廉价飞行器可以很好地执行赋予其的诱敌任务，有一些甚至还能交换一两枚防空导弹。铁血的防空火力，对于这种小型无人机是基本无效的。如果它们愿意用工时和成本都高昂的可怕的防空导弹为代价换取无人机的坠落的话，这样的老旧无人机在各大指挥部的仓库里还多得是。也只有通过这些机械的损失，人员的伤亡才得以控制在最低限度。
G&K的几个指挥部在这次行动中投入的无人机的数量，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可能比过去使用过的无人机的数量加在一起还要多。有时候，G&K这边几乎是在故意用无人机交换对方的防空火力。当铁血隐藏在城市各个角落的火力暴露出来的瞬间，它们往往会在接下来就遭到迫击炮或者枪榴弹的集中射击，随后永远从地图上消失。
不是要取得胜利的战术，在铁血发起的一次又一次的执拗的攻击里维持一片地区的稳定是G&K被赋予的任务，这也波及到对战术层面的影响。一个战术上的胜利，比起胜利来，是不失败，这样说也不为过。这是一场绝望的战斗，但是，绝不允许失败。
这群家伙干得漂亮，我想。在使用着绝对不会失败的战法……无人机也好，TUGV也好，这样的机械，总归是为了掩护人类而存在的才对。战争中是需要人类的。
“样子有些奇怪。”旁边的HK416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
“嗯？”
她正看向天空中。今天的云层很厚，沙尘也很厚。在亮黄色的背景之下，有一个小点背对着阳光运动，似乎正朝着我们而来。很快，我看到了它身后拖曳着的，长长的蒸汽冷凝的尾迹。
“那好像是巡航导弹。”
距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但正在飞快地靠近。是军方发射的巡航导弹，他们的作战飞机不会靠近交战区域，而是在远远地、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投下这样由卫星制导或者地形制导的巡航导弹。即使靠近，也只能见到无人机而已——那些又快又灵活的战斗机上是没有乘员的，像FFR31这样搭载了驾驶员的飞机只会远远地飞在高空，一击脱离。
“该死。其他人察觉到了吗？”
“不像来得及的样子。”
导弹正在通过我们头顶上空。不是一枚，而是好几枚——不知道是不是电子干扰制造的假目标，个人终端上提示有15枚，但那远远超出了罗联已知的非轰炸机类作战飞机的载弹量上限。无论如何，肯定不止一枚。
“真是惊人的速度啊。”
超音速巡航导弹群以每小时三千多公里的速度飞到这里用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我在制高点上可以用肉眼捕捉到向交战区域猛扑过来的东西。导弹就像红色的彗星或陨石、拖着红色的尾巴被整片大地向下吸入。红色尾巴并不是火箭引擎的火焰，而是弹头因为与空气摩擦而闪耀。
“快通知所有人，紧急回避。”HK416说。“识别代码U。”
不用她提醒我也在做了。“PAN PAN PAN Code U. Uniform! Uniform!”
这是之前已经约定的代称。但是来不及了，只要有那样的速度，即使导弹的战斗部没有装药，动能产生的冲击波也足以将范围内全部的目标吹飞。
“来不及了。”
我和HK416扭头就跑。不用想也知道，导弹的落点距离我们不到一点五公里，怎么想我们都会被波及到。
呈一条直线的龙卷风正在高速接近。超音速超低空飞行的巡航导弹引起的冲击波——看不到巡航导弹本身，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刚确认到黑点般的导弹，它就爆发性地在视野里满满地扩大开来，在双方交战的区域爆炸了。白色的地面裂开，水泥块被崩飞，尘埃立起来化为了墙壁，我和HK416两人被吹飞。像皮球一样被投掷到空中的我在落下被建筑物碎块打到之前很短的时间里，扔掉冲锋枪，摁下个人终端上紧急救难指向标的按钮，背冲下落到地面上。紧接其后，我看到了第二发巡航导弹。随后是第三发。我看见铁血配备的近程防御用的激光炮盲目地对着天空扫射。远处的天边亮起了红色的，黄色的光。冲击波从我的头顶通过。然后我身下的厚厚的白色大地崩裂了。
这是我在昏迷过去之前所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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